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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看青海|三江源交響

2022年12月14日09:01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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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三江源交響(逐夢)

長雲如海,萬山蒼茫。

2021年10月12日,青藏高原深處、唐古拉山東段的瀾滄江源頭雜多縣,人們迎來了振奮人心的喜訊——中國正式設立三江源等第一批國家公園。

當時,我們正在這裡進行“瀾湄萬裡行”主題採訪活動。喜訊傳來,質朴的牧民紛紛把頭戴的氈帽拋向空中,表達按捺不住的興奮之情。我似乎也忘記了身處4200余米海拔的高原,情不自禁地快步走上一處高地。俯瞰峽谷湍流,那清澈如碧的江水,浩浩蕩蕩,奔騰不息。

這裡是“中華水塔”。長江、黃河、瀾滄江,三條發源於青海的大江大河,滋養著中華民族悠久燦爛的文明。從曾經“守著源頭沒水喝”到鐵腕治理,再到我國首個國家公園體制試點的數年探索,回頭望,一些採訪過的基層干部群眾的身影浮現在我的腦海。他們和江水澎湃在一起,奔涌出人與自然美美與共、生生不息的新時代交響……

萬裡黃河的零公裡起點。姜峰攝

萬裡黃河的零公裡起點。姜峰攝

清晨第一縷陽光洒下,姜根迪如冰川的融水,淌出格拉丹東雪山,匯成了長江西源沱沱河。向東,與南北延伸的青藏線撞了個滿懷。河與路的交點,拔地而起一座唐古拉山鎮,那裡是鬧布桑周的故鄉。

作為一名80后,鬧布桑周是幸福的。多年前,家裡的牦牛養到了150多頭。望著那些牦牛,阿爸的眼神裡滿是欣慰。

然而不知不覺間,反常的事發生了。鬧布桑周上小學時,有一次去沱沱河對岸走親戚,可一下水,最深的地方才淹到他肚臍,“阿爸阿媽也納悶,說以前水可沒這麼淺。”又過了幾年,靠岸邊的河床,都露出來了。

水去哪兒了?長大后,跟著阿爸去轉場的鬧布桑周,這才發現問題的嚴重:“同一片‘夏窩子’,過去產的草能養活三四百頭牦牛,可現在連100頭牛都喂不飽。”

長期過度放牧造成的生態退化,同樣發生在位於黃河源頭的青海瑪多縣,而其過程更加“跌宕”:上世紀80年代初,瑪多坐擁扎陵湖、鄂陵湖兩座“巨型水庫”,還有千湖濕地,水草豐美,牛羊數量一度有75萬頭。然而,黃河源頭那珍貴的生態家底,就在這經年累月的盲目發展間被消耗蠶食。

讓我們把時針撥到1999年。剛剛大學畢業的馬貴被分配到瑪多縣畜牧局工作。頭一次下鄉,眼前的場景讓他震驚:“從縣城開車去鄂陵湖,路兩旁的草原斑禿得已經‘千瘡百孔’。趕上了刮風沙,沙子打到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由於多年無序放牧等因素,瑪多縣七成草場出現退化。這個涵養了大河源頭的“千湖之縣”,湖泊數量從峰值的4077個銳減到了1800個。讓馬貴印象最深的是,縣城裡的15口飲用水井,有9口都打不出水,守著源頭竟然沒水喝。

世紀之交,黃河源頭一度出現斷流的新聞。很快,國家正式啟動了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對“中華水塔”開展人工干預、應急治理。當時各級干部和牧民群眾的使命感、緊迫感,令馬貴記憶猶新:“拯救母親河,是擺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場隻能贏不能輸的決戰!”

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昂賽鄉瀾滄江大峽谷。姜峰攝

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昂賽鄉瀾滄江大峽谷。姜峰攝

卡日曲之源從高原濕地點滴涌出的泉水,在下游瑪多縣匯聚成扎陵湖與鄂陵湖的蔚然大觀。這水到鄂陵湖出口又恢復河流的形態浩浩向東,科研工作者將此地算作萬裡黃河的零公裡起點。從這裡順流而下,一座堤壩映入眼帘,那是黃河第一水電站。

從規模看,這是典型的“小水電”。當年,瑪多縣山高水遠、基建落后。上世紀90年代這座水電站動工建成,徹底結束了瑪多縣的無電史。后來,隨著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正式啟動,瑪多縣正式並入大電網,這座水電站完成歷史使命,永久停運。如今,翻滾的水流吸引著鷗鳥在泄洪通道的下游成群結隊,大河之水平靜自在地蜿蜒東去。

黃河第一水電站的今昔,只是三江源生態保護歷史大潮中的一個縮影。2004年冬,鬧布桑周再三取舍,決定把150多頭牦牛全賣掉,剩下的家當裝車。他、阿爸阿媽和3個妹妹,依依惜別故鄉唐古拉山鎮,北上可可西裡,在格爾木市的移民新居最終落腳。

為了這個艱難的選擇,鬧布桑周沒少做阿爸阿媽的工作:“故土難離,可草場退化成這樣,牛群再也養不活了。政府號召咱生態移民,在格爾木給咱蓋了移民新村,全是嶄新的房子,旁邊還有學校……”

那年冬天,包括鬧布桑周一家在內,唐古拉山鎮6個牧業村首批128戶牧民自願搬遷。千裡外格爾木市的移民新居,叫做“長江源村”。

生態移民、退牧封育、以草定畜、沙化治理、種草修復、人工增雨……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涵蓋了青海4州17縣市的廣袤區域。瑪多縣提出了“生態立縣”的轉型目標,原本從事畜牧專業的馬貴,干起了生態保護工作,成了當地有名的種草土專家。

登上海拔4610米的牛頭碑,兩側的扎陵湖、鄂陵湖盡收眼底。馬貴指向扎陵湖的東北角:“那就是扎陵湖鄉卓讓村。治理之初,當地的草場近乎完全退化,已經成了片沙地。”在當時選定的幾塊種草修復試驗田裡,卓讓村條件最差,唯一的好處是離水源最近。“就從最差的試驗田干起!卓讓好了,瑪多也就綠了!”馬貴和同事們決定先啃“硬骨頭”。

選育適合當地條件的草籽混播、配方施肥改善土質提高保水能力、小水噴灌多種農藝措施輪番上陣……各級部門和科研單位大力支持,馬貴他們則靠科學武裝的頭腦與扎根泥土的雙腳。“高原苦寒,每年草籽的關鍵生長期,也就50天時間。那會兒我們幾乎每周都要從縣城往100公裡外的扎陵湖邊跑一趟,來回得經受近4個小時的砂石路顛簸,就是為了緊盯卓讓村試驗田草籽的長勢,遇到問題對症下藥。”

最終,卓讓村試驗田的牧草蓋度超過全縣平均水平25個百分點。以點帶面、推廣經驗……馬貴成了同事和牧民人人豎大拇指的“活地圖”,“沒有一座山包、一條小河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原綠了,可在海拔逾4000米的瑪多扎根二十余載的馬貴,皮膚被高原的烈日與寒風吹打得黝黑粗糙。

正是在像馬貴這樣的無數基層干部努力下,至2015年,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成效立竿見影:三江源各類草地產草量提高30%,土壤保持量增幅達32.5%,水資源量增加近80億立方米,相當於560個杭州西湖的水量。

三江源,重生了!

長江西源沱沱河。姜峰攝

長江西源沱沱河。姜峰攝

一路攀山,坐在車上的我感到高原反應愈發強烈。終於到了山頂,下車一看,路牌上寫著:日阿東拉埡口,海拔5002米。別小看這座山峰,它是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治多縣與雜多縣的縣界,並且是長江流域與瀾滄江流域在源頭地帶的重要分水嶺。一山之隔的積雪融水,未來卻將奔向各自的萬裡征途。

翻過埡口,進入雜多縣。公路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會出現一頂半人高、水泥筑的小“帳篷”。近前一看,裡面是用過的塑料瓶、塑料袋——原來是垃圾回收點。一路開往縣城,這些“帳篷”一直都有,保護了環境,方便了牧民,堪稱一大特色。

說起來,雜多這個位於瀾滄江源頭的縣,曾經遭遇過“垃圾圍城”。之前,縣城裡都沒有像樣的垃圾回收站,有些人就把建筑垃圾、生活垃圾丟棄在穿城而過的瀾滄江兩岸。久而久之,江邊堆成了垃圾山。

當地想治理,這牽扯環保、水利、城管等好幾個部門。縣領導帶著一班人開了幾回現場會,才有了點眉目。當地干部感慨:“多頭管理、權責不清,這就叫‘九龍治水’。誰都在管,誰都管不全、管不到底!”

從瀾滄江源一座縣城的“垃圾圍城”,到偌大三江源地區的治理難題,“九龍治水”是突出問題。過去20多年,三江源地區陸續建立起了自然保護區、森林公園、濕地公園、地質公園、水利風景區、自然遺產地等各類各級保護地,在歷史上發揮過重要作用。然而其中也隱藏著一些弊端。有基層干部拿出以前的三江源保護區劃圖,隻見各類保護地星羅棋布,為了醒目,區劃圖被標得五顏六色,“說實話,看著這地圖,我們自己都犯暈!”對方說。

2015年底,就在三江源生態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收官之際,北京傳來好消息: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審議通過了三江源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方案——作為全國首個試點,三江源拉開了國家公園體制改革的大幕。

青海是這樣摸索的:省裡成立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其下組建長江源、黃河源、瀾滄江源3個園區管委會,對所涉治多、曲麻萊、瑪多、雜多4縣進行大部門制改革,將國土、環保、林業、水利等縣級主管部門一體納入管委會,整合下設為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管理局,同時將森林公安、國土執法、環境執法、草原監理、漁政執法等執法機構也整合成管委會下資源環境執法局一家。

這不,隨著瀾滄江源園區管委會資源環境執法局的成立,原先分散在各個部門的職能如今“攥指成拳”,不僅有效解決了困擾當地多年的“垃圾圍城”難題,而且在全縣主要公路上建設起垃圾回收網絡,引導牧民共同治理“白色污染”、守護一江清水。

再說回馬貴,如今他也換了新身份:黃河源園區管委會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管理局副局長。“以前咱基層干部對生態保護的理解,就是管好各自的‘一畝三分地’,但現在我的工作對象,是山水林田湖草沙冰這個生態整體。”新定位新感覺,馬貴做了個形象的比喻,語帶自豪:“如果說過去是‘九龍治水’,現在就是‘一龍統管’,這條了不起的‘龍’,就叫國家公園!”

秋收冬藏。此刻的青海高原群山覆雪、河湖冰封,在遼遠的蒼黃中默默積蓄著力量。喜愛戶外運動和攝影的人們知道,這是拍攝野生動物的最佳季節——沒有了林草的遮蔽,動物們在裸露的大地上競相覓食,一拍一個准。

看,昆侖山腳、可可西裡,有著筆直沖天羚羊角的藏羚羊,在覆蓋荒原的薄雪上踏出點點足跡。牛頭碑下,扎陵湖、鄂陵湖碧波萬頃,如寶石般沉靜幽藍。大大小小的濕地更是錯落棋布,恰如星海。據最新統計,涵養黃河之源的瑪多縣湖泊數量已增加到5849個,創歷史新高。雜多縣昂賽鄉瀾滄江大峽谷,青藏高原珍貴物種雪豹,時不時就跑到紅外監測鏡頭前“擺pose”……

這一幕幕畫面,現在正被一位“超級攝影師”在“雲端”定格——在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生態大數據中心的巨幅環形屏幕前,我們看到,借助國產高分辨衛星的衛星遙感技術,這隻“天眼”可以實時俯瞰整個三江源地區。不僅山川地貌盡收眼底,而且利用最先進的動態捕捉技術,野生動物的活動軌跡也可一覽無余。

一種類型整合,在大部門制改革基礎上,將原有6類15個保護地優化整合﹔一套制度治理,在全國率先出台首個國家公園地方立法,配套編制系列文件,形成“1+N”政策體系﹔一體系統監測,整合站點和標准,建立“天空地一體化”生態環境監測體系……通過近6年的探索,三江源作為我國首個試點、首批設立的國家公園,在江河奔流間見証了一個全新生態治理體系的誕生。

從2016年到2020年,青海三江源地區向下游輸送水量年均增加近百億立方米。大江奔流,長河滔滔,源頭活水浩浩湯湯。三江源巨變,是傳唱在山川大地的恢弘史詩、時代交響!

而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定位,是這出交響中最具溫度的樂章。

如果說舉家遠徙為鬧布桑周的“人生三部曲”畫上了第一個分號,那麼轉產創業就是這“三部曲”的第二部。住進整潔明亮的新磚瓦房,阿爸阿媽就近看病,三個妹妹在家門口上學,再不用受過往風吹雨淋的游牧之苦,還享受著退牧還草補貼。然而,鬧布桑周打定主意,“從草原到城市,就要活出個新樣子,不能靠著退牧的補貼睡大覺。”雖然自小隻會放牧,文化水平也不高,可鬧布桑周敢於嘗試,又是承包店面賣服裝,又是考取駕照跑大車運輸。“長江源村首批搬出來的移民,我是第一個考到駕照的人,開車走南闖北,練出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也交到了不少朋友。”而立之年,他又承攬工程搞建設,不僅從牧民變成了市民,更活出了人生的一番廣闊天地。

隨著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建設,鬧布桑周意想不到地迎來了“人生大戲”的“第三幕”:政府探索生態管護員制度,通過“一戶一崗”的選拔,吸引更多牧民放下牧鞭、領上工資,以生態管護員的新身份為三江源生態保護出力,引導他們從昔日的草原利用者轉變為生態保護者和紅利共享者。

長江源村裡,鬧布桑周又是第一批報名。別人說他:“手頭的生意耽誤了,城裡的舒坦享不上,非要往唐古拉的山溝溝跑,就圖那一個月1800塊錢?”鬧布桑周並不解釋,背后對我吐了真心話:“當年我們移民搬遷,真實體會到綠水青山真是壞不得!如今我當起生態管護員,有一分心就要出一分力,守護好家鄉的山山水水,就是給咱子孫后代留下金山銀山。”

今天的三江源國家公園,活躍著像鬧布桑周這樣的1.7萬余名牧民生態管護員。他們有的騎摩托,有的騎馬,跋山涉水、風餐露宿,樂在其中,被譽為“江源大地最美的風景線”。生態學校、自然課堂,也在三江源地區各個州縣如雨后春筍般設立起來,“保護生態從娃娃抓起”。每逢藏羚羊大規模遷徙季節,慢直播裡,公路上車輛行人紛紛自覺駐足,目送著藏羚羊平安遠行……

前不久,已經年過不惑的鬧布桑周又一次收拾好行囊,重返長江源、巡守唐古拉。昆侖南北,一別一回,回響著三江源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余音裊裊、悠遠不絕。

(責編:況玉、劉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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