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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灘、原子城,總有一種力量讓人淚流滿面

姜峰
2022年07月06日10:12 | 來源:人民網-青海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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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湖北岸,金銀灘草原。

1939年,一支電影攝制組千裡迢迢來到這裡取景。隨行採風的,還有一位26歲的作曲家。

當地有一位叫卓瑪的藏族姑娘,面容美麗,能歌善舞,不僅吸引攝制組給她安排了個角色,也吸引了那位年輕的作曲家。在一次獨處時,卓瑪察覺到了對方投來的灼熱目光,於是用牧羊鞭輕輕地打了他一鞭子。

今日金銀灘。人民日報記者 姜峰攝

就在這欲語還休的微妙情感剛剛萌芽時,攝制組完成了取景,年輕的作曲家也滿懷惆悵地離開了卓瑪和草原。返程路上,他想起卓瑪唱過的民歌,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番離愁別緒間,結合自己的經歷和感受,他即興將民歌改編成了一首歌曲。

這部電影的拷貝,如今已很難再見到。而無心插柳的際遇,卻成就了作曲家王洛賓的不朽名作——《在那遙遠的地方》。

過了20年,又有一大批人千裡迢迢來到了這片草原。

此地,已成為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海晏縣的縣城。去往海晏縣的一路上,你會發現,有一條鐵路也通往那裡——在地廣人稀的高海拔牧區,這並不多見——而且通到縣城后,鐵路又往西北方的湟水河上游延伸了20公裡,才在金銀灘草原的深處宣告到達了盡頭,終點處有一個十分不起眼的火車站台——1964年的一個深夜,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就是在這裡被裝上零次專列,運去的新疆羅布泊。

上星站舊址。人民日報記者 姜峰攝

這裡就是我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氫彈、核航彈、核導彈、核潛艇導彈都產自於此——位於青海省海晏縣金銀灘大草原的中國原子城,代號221。

戰略核武、大國重器,它的故事一直籠罩著神秘的色彩。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氫彈都是在新疆羅布泊爆炸成功的,戈壁灘上升起的蘑菇雲令國人印象極其深刻,因此很多人一直誤以為這些核武器是在新疆秘密研制的。

其實不然,大國重器、青海鑄造。

1958年,代號為221的中國核武器工程正式啟動。當年7月,鄧小平代表黨中央批准了選址報告,選定在海晏縣的金銀灘草原創建221基地。

基地選在這裡,我分析有兩個原因:其一,研制核武器,首先要保密,選在遠離人煙的地方最好,那麼地廣人稀的金銀灘草原無疑是合適的﹔其二,基地還要養活大批的科研人員、干部工人、部隊戰士,必須保証生產生活物資的及時供應,因此也不能選址在太偏僻的地方——金銀灘草原距離西寧市中心隻有100公裡,區位優勢得天獨厚,為了這座基地,還修了一條38.9公裡長的鐵路專線,因此物資和交通保障是沒有問題的——真要是在戈壁灘上研制核武器,別說物資供應,就是喝水都成問題。

221基地一分廠舊址。人民日報記者 姜峰攝

然而,高原的惡劣自然環境,卻是無法改變的。

金銀灘平均海拔3100米,年均氣溫隻有0.4攝氏度,也就是說一年到頭勉強生活在零度以上。我出差時在那裡住過兩回,一次是季節很好的8月份,結果晚上凍得和衣而眠﹔一次是9月下旬,草原的遠山上已覆蓋著薄薄的積雪,所幸住所早早就供上了暖氣。

國慶獻禮片,就經常以兩彈一星為題材。1999年的《橫空出世》,2019年的《我和我的祖國》(相遇篇),畫風都是沙塵扑面而來的大漠戈壁——這其實是導演在迎合觀眾的心理。來自全國各地的兩彈一星先驅者們,放棄優越的生活環境,告別親人,奔赴221基地,一直在和高寒缺氧的環境勇敢地作戰。

221基地爆轟試驗場舊址。人民日報記者 姜峰攝

當時負責基地建設的李覺將軍,在回憶錄裡就寫到:這裡水燒不到沸點,飯煮不到全熟,一年有八九個月要穿棉襖,很多人都出現缺氧、水腫等病症。特別是基地剛起步的時候,恰恰趕上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是填飽肚子要緊,還是搞核武器要緊?

事分輕重緩急。填飽肚子是眼前的要緊事,搞核武器是給未來上個保險,兩者都不可偏廢。陳毅元帥說,“當了褲子也要把原子彈搞出來”,還跑到各大軍區為221基地化緣。張愛萍將軍說得更形象,“再窮也要有一根打狗棍”。就這樣,221基地繼續上馬,基地人員的伙食標准是這樣的:每人每天不到一斤糧、每天一錢油和一角錢的干菜湯。

人活著是要有一點精神的。困境不是阻礙人前行的藩籬,軟弱才是。

如今,這座神秘的原子城,早已人去樓空,遺跡尚存。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這裡的黃金期。七十年代后期,221基地完成了向四川綿陽的戰略轉移。根據國家戰略部署調整,1987年,國務院、中央軍委做出了撤銷221基地的決定。1994年,移交給了海北藏族自治州,成為當地的州府所在地。1995年,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對世界宣告全面退役。

基地上萬名職工,也隨之合理安置到了全國各地,如今極少還有留在金銀灘的老職工。經過環境整治,基地周邊的水樣,全部達到了一級飲用水的標准。

因此,曾經擁有18個廠區和4個生活區的221基地,如今廠區的建筑還在,但人都走了,設施也都送到了紀念館,隻留下空蕩蕩的廠房。由於海北州將州府搬到了這裡,所以基地的生活區仍然被使用著,老劇院、地下指揮中心、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的一排排寫滿毛主席語錄的三層蘇式宿舍,與現實的柴米油鹽生活就這樣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列為全國重點文物的黃樓。人民日報記者 姜峰攝

對一般游客來說,人去樓空的廠區確實是沒什麼可看的,很多場景需要腦補:

比如,18個廠區裡的1分廠,負責生產加工鈾部件和無線電系統,被稱為彈頭加工廠,也就是生產核武器的最精密部位,曾是整座基地保密等級最高的地方,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如今,被整體接收,成為當地一座火電廠的廠部。

2分廠,負責炸藥的加工,以及核武器的組裝,被稱為總裝廠。游客可以自由進入參觀,廠區很大,不用買門票,因為廠房裡的所有建筑都是空的,除了見証過歷史的斑駁的牆壁,再無其他。當年,出於保密和安全的需要,2分廠的33棟建筑物全部是掩體或半掩體,通過特意設計的房頂,如果從高空衛星俯瞰的話,和旁邊的草原平地看不出差別。就在這個2分廠的215車間,完成了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總裝。

221基地二分廠209工號部分復原的舊貌。人民日報記者 姜峰攝

1964年,總裝完畢的這顆原子彈,被送出了2分廠,運到了500米外的鐵路專線的終點——上星站,再通過零次專列運往新疆羅布泊。據當時工作人員回憶,原子彈運上專列的過程,一切都是在夜間秘密進行的,沒有任何特別的儀式,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是一次普通的貨物運輸。專列的窗戶全程拉著窗帘,車上的工作人員也不許往外看,運送的什麼,運到哪裡去,一概不透露。

直到10月16日下午15時,秘密運抵羅布泊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張愛萍將軍第一時間向周恩來總理匯報了情況,當時周總理正在人民大會堂接見音樂歌舞史詩《東方紅》的演職人員,當他把這一喜訊告訴大家時,全場“炸”了,周總理說:“別把地板蹦塌了!”

《我和我的祖國》總導演陳凱歌,當時正在上小學,他回憶,“整個北京的人仿佛傾城而出,漫天飛舞的都是《人民日報》號外。”他搶到了一張號外——套紅的大標題,寫著《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這一幕,國寶級演員李雪健也忘不了。新中國成立50周年時,他被邀請出演《橫空出世》裡的將軍,“《人民日報》號外上登的原子彈爆炸的照片,和人們手拿《人民日報》相互傳閱的激動場面,又出現在我眼前。”

橫空出世,背后是很多人的默默奉獻,乃至犧牲。

221基地的工作人員們,隻留下過唯一一張私人照片。

四位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生,她們剛剛來到金銀灘草原時,在自己居住的帳篷前留下了一張生活照。為了保密,從基地建成到退役,所有人員都嚴禁私自拍照。初來乍到的她們,拍下這張照片后才得知禁令,於是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收藏起來,一藏就是幾十年。直到基地退役后,海北州籌建原子城紀念館,向老員工們征集展品,在一再聲明不違反保密規定的前提下,紀律意識極強的四姐妹,才公開了這張基地歷史上唯一的私人留影。

為了這項崇高而隱秘的事業,太多人不要說影像,就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其中也包括大人物。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以中微子的存在和介子的衰變等科學成就名揚海內外的世界級科學家王淦昌,突然就從國際科學界神秘消失了,他改名王金,為了祖國的核事業隱姓埋名18年,直到1978年才回到公眾的視野。

原子城的旗幟永遠飄揚。人民日報記者 姜峰攝

我國先后為23位科學家頒發了“兩彈一星功勛獎章”,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功勛科學家都在青海的221基地工作過。這裡面,郭永懷是以烈士身份被授予的這份榮譽。在美國時,他的老師是國際航空大師馮·卡門,為了能夠順利回國,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燒掉了自己研究成果的手稿。1968年12月,他在221基地發現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於是連夜飛往北京,准備向中央領導當面匯報。誰想到,就在飛機降落到北京首都機場時,突然失去平衡,偏離了跑道——人們尋找到郭永懷的遺體時,他仍然和警衛員緊緊抱在一起,裝有絕密文件的公文包就夾在兩個人的遺體中間,完好無損。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我總在想,一窮二白的新中國,為什麼能夠創造出很多如今看來不可思議的奇跡。答案也許就是,1840年以來,一個長期被侮辱被損害的古老民族,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精氣神,從而喚醒了勇於改變自己和世界的集體意識,以及超越現實困難的巨大潛力。

離開原子城時,有一幕令我記憶深刻:2分廠偌大的廠區,如今成了當地牧民的草場,大片的羊群悠然自得地“佔領”了曾經的原子基地——先驅者們的奉獻與犧牲,換來了今天的和平年代、富強中國,我們這些后人才有足夠的底氣,鑄劍為犁、馬放南山。

(責編:楊啟紅、張莉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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