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廣人稀的農牧區,農牧民咋看病?記者赴青海牧區實地探訪

青珍鄉衛生院三日(人民眼·健康中國)

劉成友 姜 峰

2020年06月12日08:58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青海甘德縣婦幼保健和計劃生育服務中心工作人員為當地婦女開展“兩癌”篩查。本報記者 姜 峰攝

甘德縣青珍鄉中心衛生院副院長依拉為患者作B超檢查。本報記者 姜 峰攝

青珍鄉中心衛生院醫生為患者進行按摩理療。本報記者 姜 峰攝

  引子

  清晨,頂著鵝毛大小的雪片,初為人父的牧民德加站在鄉衛生院門口迎親送友。

  這裡是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縣青珍鄉中心衛生院,海拔4011米。病房內,溫度計顯示:26.5攝氏度。半躺的新媽媽吉保,喝著鮮燉的牦牛肉湯,目光注視著床邊剛出生的兒子。寶寶睜開雙眸,懂事似的不哭不鬧。

  凌晨3時40分,小家伙被抱出產房:五斤七兩,母子平安。

  這是藏鄉醫院的溫馨一幕。

  “農牧民現在生孩子都到醫院去嗎?”“村裡都有保健室嗎?”“青海有的地方面積很大,農牧民看病怎麼解決?”2016年3月10日,習近平總書記參加十二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青海代表團審議,黃南藏族自治州人民醫院婦產科醫生娘毛先代表發言時,總書記提出一連串有關基層群眾衛生健康的問題。

  沒有全民健康,就沒有全面小康。青海地廣人稀,醫療衛生底子薄、欠賬多,基層醫療衛生服務能力和技術水平不高,農牧民一度面臨“看病難、看病貴、看病遠”的突出問題。2015年,青海成為全國首批4個綜合醫改試點省之一。2017年,《青海省“十三五”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規劃》出台,明確青海醫改目標之一是:到2020年,努力實現人人享有安全、有效、方便、價廉的醫療衛生服務。

  醫改的關鍵在基層。農牧民在家門口看病的“最后一公裡”怎麼打通?鄉鎮衛生院如何吸引人才、充實隊伍?在地廣人稀、基礎薄弱的農牧區如何開展公共衛生服務?

  帶著這些關切,前不久,記者走進青珍鄉中心衛生院,蹲點採訪三日。

  巨變

  硬件更換一新,診療“雲來雲往”,中藏醫藥服務特色鮮明,牧民家門口的醫院大變樣

  雪大,青珍鄉衛生院院長德桑泰給皮卡車挂上了四驅。

  從州上到鄉裡,要翻越海拔4384米的青珍山。一片白茫茫,除了依稀可辨的車道,就剩起伏的輸電鐵塔“引路”。

  高原反應襲來,記者一行頭暈得厲害。但德桑泰如常,這條路他已跑了25年。

  山高路遠、地廣人稀,青珍鄉是一個典型的牧區藏族鄉:平均海拔4500米,下轄6個牧業村,常住人口6244人,面積卻達1310平方公裡,人口密度每平方公裡不到5人。

  過去牧民看病,受制的不僅是自然條件。

  一番跋涉終抵衛生院。東首老院區,立著兩排廢棄的青磚房。德桑泰1995年參加工作時,衛生院就4個職工,除了宿舍,還剩一間房接診,“因陋就簡,隻能打針開藥,牧民驗個血型都得奔州縣”。

  基層醫療技術手段有限,鄉醫苦於“巧婦難為無米炊”。

  “有的牧民胃疼,不肯挂號診斷,隻說‘大夫,給我來一盒胃藥’。”德桑泰曾被視同“賣藥的”,因為“大病看不了,小病不用看”。

  “一周接診的患者,曾經兩個巴掌數得過來。牧民小病扛,大病賣牛上西寧。”德桑泰回憶。

  走進西首新院區,院子停滿了牧民冒雪開來的各式汽車、摩托車。記者到訪的一個上午,患者、家屬進進出出六七十人次。

  將基本醫療衛生制度作為公共產品向全民提供,推動醫療衛生工作重心下移、醫療衛生資源下沉,提升基層醫療衛生工作的職業吸引力和服務能力,是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的一個基本原則。近年來,國家對基層醫療機構的投入不斷加大,青珍鄉衛生院硬件更換一新:門診部、中藏醫館兩棟房,開起了全科門診、婦產科、理療科,還有化驗室、心電圖室、B超室以及25張病床。

  牧民柔吉一早前來復查。

  年初,柔吉下腹部疼痛多日,找到衛生院,想著開點藥。副院長依拉帶她走進B超室:“宮頸有囊腫,盆腔積液挺多,這種情況恐怕得到州上動手術。”

  柔吉正發慌,依拉打開雲視頻,接通了果洛州醫院。通過實時圖像遠程診斷,專家最后建議先打消炎針,保守治療。

  發展區域醫療聯合體促進分級診療,是解決群眾看病難、看病貴的重要舉措。2017年以來,青海全面推開大醫院與基層醫院共建醫聯體,大力推進面向基層、偏遠和欠發達地區的遠程醫療服務體系建設,推動優質醫療資源有效下沉,提升基層醫療能力。全省已有55%的鄉鎮衛生院開展遠程醫療服務,青珍鄉就是其中之一。

  這次,依拉又開通了視頻連線。聽到那頭傳來的診斷結論,柔吉緊繃的臉頰頓時舒緩——“囊腫調好了,再開點藥,安心回家。”

  如果說門診部冷靜沉穩的白色調,傳遞出現代科技的精密,那麼一旁的中藏醫館暖色柔和的木板牆,則浸染著悠久古法的藥香。

  中藏醫館藥浴室裡,加羊旦增正泡著五味甘露。他開貨車為生,年方不惑,卻被腰椎間盤突出折磨得苦不堪言。“以前上西寧治療,來回個把月,花費多不說,還耽誤生計。”聽說鄉衛生院中藏醫特色療法也不錯,他前來一試,這一試,就成了“回頭客”,“又住院治療了一周,方便!”

  針灸、艾灸、坐浴、涂擦等中藏醫特色療法,配上智能通絡儀、中藥熏蒸機等儀器,吸引不少像加羊旦增一樣的患者,從省州縣向鄉衛生院“回流”。

  “中藏醫傳統療法對風濕、關節炎等高原常見病十分對症,牧民對此也不陌生。”德桑泰介紹。近年來,青海重視扶持和促進中藏醫藥發展,全省鄉鎮衛生院提供中藏醫藥服務的比例已達95%。

  鄉衛生院大變樣,越來越多的牧民選擇在家門口醫院看病。去年9月至今年4月,青珍鄉衛生院門診接診量達到7580人次,比2018年全年提高18%﹔住院259人次,比2018年全年多出3倍。

  突破

  從無人會用X光機,到省會大醫院醫生前來加盟,破解人才瓶頸,激活鄉醫服務鄉親

  打通群眾“家門口看病”的“最后一公裡”,靠的不僅是硬件。

  門診部裡,放射室正在打造輻射隔離牆,新的X光機即將投用,青珍牧民很快在衛生院就能拍上片子。早在10年前,曾有單位援助過一部小型X光機,“可院裡沒人會用,也騰不出人手、拿不出經費搞培訓,眼瞅著好設備閑置一旁。”德桑泰想想就遺憾。

  人才瓶頸,曾是鄉鎮衛生院“卡脖子”的老大難。“衛生院編制內5人:正副院長,還有3名老大夫,其中一人病休、一人被借調,實際在崗僅3人。另有兩名同工同酬的護士和檢驗師。”德桑泰苦於人員緊缺、老化久矣,“上級不是不想解決,可財政供養隻夠咱這7個人,捉襟見肘……”

  門診下班時間,因患者而定,少有准點。衛生院食堂出鍋的飯菜,總得蓋個盆在土暖氣上溫著。記者到訪這天,食堂快下午1點才開午飯,脫下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坐滿兩大桌,大半都是年輕面孔,一頓飯歡聲笑語不斷。

  青珍鄉衛生院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全院職工已擴充到21人,其中自聘14人,且大多是“90后”。

  原來,近些年青海著力提高偏遠、艱苦地區鄉村醫生待遇,並推行基層醫療機構綜合改革,人事權、分配權部分下放。“青海省將村醫的補助標准由過去的牧區每個村衛生室每年6000元統一提高到如今每人每年1.5萬元。鄉鎮衛生院也能聘人、發績效工資,隻要你養得起。”德桑泰不乏魄力,青珍鄉衛生院先行先試:廣聘人才引來“活水”,自主分配績效工資,無論編內編外,一律多勞多得。

  公保旦智是從縣醫院跳槽到了青珍鄉衛生院。“同樣是聘用,鄉裡和縣上基本工資差不多。但鄉衛生院績效分配比例更高,優績優酬,咱也干得來勁。”

  “過一陣,院裡還要送公保旦智去培訓,專門負責新的X光機。”德桑泰放手育人。

  “機遇比待遇更重要。”公保旦智積極性愈加高漲。

  “下嫁”的還有省會大醫院的醫生。1993年出生的吉合太本,曾在西寧一家省級三甲醫院工作4年多,如今也來到青珍鄉衛生院,“月收入能提高三四千元,更重要的是有助於積累臨床經驗——現在我每天接觸、服務30多位患者,是原來的四五倍,特別有成就感。”

  小伙子的感情經歷也非同一般:8年前,撥錯一通電話,和素不相識的英措加成為網友。受他影響,英措加考入青海大學,學了藏醫學專業,一來二去,倆人在西寧發展成戀人。

  眼見鄉衛生院大有可為,去年畢業,英措加也來這裡應聘,成了青珍鄉衛生院的“學歷擔當”——第一位本科生。

  “起初,我的選擇讓大學同學覺得不可思議。”在婦產科和中藏醫科兼著兩份工作的英措加,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如今在大學同學微信群裡一聊,不少同學開始羨慕我作為全科醫生的歷練與成長。”

  “醫改的關鍵在基層,基層的關鍵在人才,激活鄉醫,才有人服務鄉親。”德桑泰感慨。

  守護

  堅持牧民游牧到哪裡、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就覆蓋到哪裡,當好牧民健康的“排雷兵”

  已是午后1點半,衛生院食堂特地加了菜。尼瑪措,挺瘦的姑娘,一口氣吃了兩碗飯。

  尼瑪措是果洛藏族自治州甘德縣婦幼保健和計劃生育服務中心的干部,正參加縣婦計中心組織的農村婦女“兩癌”(宮頸癌、乳腺癌)免費篩查,全縣7個鄉鎮,每個鄉各篩查兩天。久聞青珍鄉衛生院副院長依拉動員能力強,但也沒想到一個上午就有69位婦女聞訊而來,可把負責篩查的尼瑪措忙得夠嗆。

  孕產婦管理、兒童免疫接種、老年人免費體檢、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跟蹤隨訪……提供預防保健等基本公共衛生服務,是鄉村基層醫療機構的一項重要職能。“如果把鄉鎮衛生院、村衛生室比作前線哨所,那麼公共衛生服務就是在為群眾‘排雷’,將可能存在的隱疾發現、消滅在萌芽狀態。”依拉自詡為“排雷兵”。

  包虫病,又稱高原“虫癌”,致死率高、復發性強,后期治愈難度大。隆尕日村,海拔接近5000米,是青珍鄉自然條件最惡劣的牧業村。2016年,依拉一行人到這裡安營扎寨、排“虫癌”的“雷”,“真是‘扎寨’,自己搭帳篷,帶齊鍋碗瓢盆。”

  這是場“硬戰”:牧戶家家相隔數重山,牧民游牧到哪裡,“行軍營”就扎到哪裡。

  年近古稀的隆尕日村村醫郭巴爾金,不顧年邁當起“排雷班”向導。“當了一輩子村醫,哪個山裡邊扎著誰家的‘夏窩子’(夏季放牧點),我腦子裡有一張地圖。”

  郭巴爾金名聲在外,憑的是一輩子扎根鄉土、守護鄉親的赤子心。他在村裡行醫近50年,高寒僻遠的隆尕日村,至今沒有發生過一例小兒麻疹。

  56歲的牧民桑吉,是當時篩查出的肝包虫患者。發現及時、手術順利,術后至今,4次跟蹤復查,再未復發。

  這頂“行軍營”,幾乎扎遍全鄉山山水水,近年來先后篩查出58名包虫病人,為及早救治患者贏得了時間。

  從重醫輕防轉為以預防為主,保障農牧民享有安全有效的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加強疾病預防和健康促進,努力使群眾不生病、少生病,是青海基層醫改的重要著力點。目前,青海基本公共衛生服務經費人均補助標准已增加到74元,比國家標准高5元。同時,原重大公共衛生服務項目中的農村婦女“兩癌”篩查、職業病防治等19項內容被納入基本公共衛生服務。

  當好牧民健康的“排雷兵”並非易事。就拿兒童免疫接種來說,2017年依拉和全鄉8名村醫打了2525針疫苗,“每人次補助6元,個人收入合下來也就千余元”,而接種過程卻是費時、費力、費心,“干公共衛生服務,靠的就是‘菩薩心、牛馬腿’”。

  在相對閉塞的藏鄉,“排雷兵”還是健康宣傳員。

  “過去搞‘兩癌’篩查門可羅雀,一些藏族婦女沒有接觸過,害羞不肯來。免費體檢時,也有老人忌諱抽血。”依拉沒少費嘴皮,無論接出診,逢人便普及健康知識,終於建起有上百位藏族婦女的微信群,這才有了如今篩查時的積極踴躍。

  “排雷兵”的堅守,換來藏鄉群眾健康理念上潛移默化的改變。牧民才讓住得遠,去年12月的一個大雪天,愣是開了5個小時車趕到衛生院,藏袍裡還捂著娃——他記著,那天是“依拉曼巴”囑咐給孩子打甲肝疫苗的日子。

  前路

  有了藏鄉年輕人接班傳承醫道,老一輩“馬背上的醫生”終可安心退休

  曼巴,藏語裡的“醫生”。

  “每次被人叫起,心裡總有一種神聖的感覺。”德桑泰外表粗獷、內心豐富:平日總一身棒球帽、皮夾克、牛仔褲的穿戴,外加一把絡腮胡子。記者眼前的這位衛生院長,因為早年鄉裡不通電,長夜漫漫,迷上過彈吉他。

  交談間,德桑泰常不由自主地倒吸口氣——常年在高原地區工作,患上肺心病,落下了病根。

  想當年,德桑泰也曾考慮過調離衛生院。但最后,他選擇了堅守。

  德桑泰忘不了深夜出診時,牧民曾開來5輛摩托車,一輛馱著他,另外四輛前后左右緊緊圍定,防狗咬人——晚上牧區的狗不拴鏈子。“和青珍的鄉親們有感情了,不走了,在哪兒干都一樣。”

  依拉剛參加工作時,首先學會的則是騎馬。“有次出診遇上河水暴漲,水面淹過馬脖子,我和馬就露個頭喘氣,當時都感覺要殉職了。”衛生院把她摔打成了“拼命三娘”。有個細節令記者印象深刻:來到衛生院的患者,她幾乎全認識。

  此心安處是吾鄉。

  駐鄉三日,最令記者感動的,就在於基層醫生們“懸壺濟世”的朴素醫道,以及醫患間的質朴情感。

  今年,包括67歲的郭巴爾金在內,青珍鄉8位村醫中有3位准備退休。此前之所以“超期服役”,是因為接班人難覓,“我們退了,誰來這海拔近5000米的隆尕日村守護鄉親?”

  “如今,3個接班人都找著了,全是本地的藏鄉小伙。”德桑泰介紹,遴選高中畢業生作為村醫定向委托培養,這項工作青海已開展3年,今年“結了果”。

  應對高原基層醫療衛生人才隊伍建設挑戰,青海在人員招錄、考核激勵、職稱評定等方面出台了一系列措施。2019年,青海衛生技術人員總量比10年前增長了81%。果洛州及所轄各縣也加大支持力度,對部分公立醫院編外人員工資實施“財政買單”。

  可一想到快要給老村醫們辦退休手續,德桑泰多少有些傷感:“那一代‘馬背上的醫生’,這就要退休了。”

  10年之內,德桑泰、依拉這一代“老曼巴”也將退休。正值職業生涯的鼎盛期,他們如今的狀態是“醫而不厭、誨人不倦”。

  准“95后”角巴才讓,是德桑泰從省外一家知名藏藥公司“挖”來的,因為小伙“眼裡有活”。可不,如今他幫院長“撐起了半個家”,業務行政一肩挑,又寫材料又開車。“醫院在發展壯大,沒個精干的‘辦公室主任’真不成。”德桑泰說。

  “技術學到手,保不齊會走?”也有老同志擔心,聘用人員不確定性較大,“恐怕還是留不住人。”

  “如今社會選擇多元,讓每個人都在基層干一輩子,也不現實。”德桑泰有他自己的預判,“一定的人員流動性是未來的趨勢。聘用人員未來遲早會成為主力,隻要總體保持穩定、人才梯次合理,就不擔心基層醫療服務能力斷檔。”

  院裡年輕醫生外出培訓,回來送給德桑泰一個驚喜:專門訂制的精美禮物——一個棒球帽、皮夾克、牛仔褲、彈吉他的搖滾歌手模型。“我們衛生院正迎來最有生機活力的時期。”送別記者時,雪霽雲開,德桑泰躊躇滿志。

(責編:劉沛然、楊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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